毫无疑问,在拥有着无限寿命与强大力量的魔女们面前,人类是愚蠢的,短视的,卑微的,羸弱的,然而,也就是如此不堪的人类,却用上千年的时间,在广袤的土地上缔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璀璨的文明,又以数百年的时间鹰击苍穹,登临了天空,踏风逐浪,征服了九洋。
从第一束点亮了黑夜的人工火焰,到向着黑暗无限延伸的万家灯火,从石块、树枝与兽筋一同拼凑出的粗糙长矛,到两朵红莲在极东之地炽热绽放,从一次次古老而野蛮的祭祀,一次次笨拙而低劣的模仿,到超凡之力融入血脉,在魔力回路中不断震荡,从符箓第一次迸发出魔力,铅丸第一次镌刻上法阵,到人造装甲以不符合其沉重的姿态轻盈升空,嗡鸣回响,在那数之不尽的挫折与磨难下,人类以平凡构筑非凡,以有限传承无限,终是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一步步获得了不亚于魔女的强大力量。
没错,作为人类文明的伟大缔造者,人类应当为自己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曾经只能书写于神话的开山裂石,移岳填海,于如今的人类而言已不再是神话,神灵固然强大,却也无力再阻挡人类的意志,随着时间的推移,文明的发展,人与神的差距,似乎注定会被进一步追赶,进一步缩短,直至被彻底超越,与文明的缔造者本身一同化作文明不断向前的养料。
以人类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又是镇魔白家的主家长女,白慕青自年幼时,便直面了绝大部分人即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窥见到的隐秘,只是她从未艳羡过魔女们那与生俱来的力量,亦不曾在意过人类与魔女之间的差距,因为她笃信着自己生而为人的骄傲,也甘愿通过接受这份属于人类的局限,来欣然拥抱属于人类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出身镇魔司,却任职于有关部门的白慕青,以及蜗居出租屋,却有着神秘过去的李夜行,两条本该平行的命运之线,因一次平平无奇的行动安排而产生了交点。
“东京...”也许只是片刻,亦或许沉默了良久,待到面前小锅里的汤汁重新开始了激烈的沸腾,白慕青终于卸下了眉宇之间的清冷,怔怔注视着飘袅而起的蒸汽,同时冷不防着开口道:“如果...你真是部门为野狗准备的秘密后援,那么你应该会很清楚,先前发生在东京的事情...”
“略有耳闻罢了,什么东京塔,什么影之阁,什么玉藻前,什么八岐大蛇,吧啦吧啦,诸如此类的...”清空了盘中的香肠,舔去了唇角的汁水,稍加斟酌过后,影子蛇漫不经心着应和道:“关于你们在东京的那次行动,我们的后期参与度其实不算高,毕竟那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之内,更别提当时的情况恶化的那么快,解决的也那么快,上面直接下达了指示,要求各单位要敢于相信前线人员的判断...”
说到这,似是有些摸不清缘由,影子蛇微微歪头,颇为好奇着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想起东京的事了?”
“我和野狗,就是在那次行动中确定关系的,当时,我们都没...不,是我,我知道这次行动很可能会有危险,但我完全没想到后续事态会发展到如此险恶的地步...”眼里倒映着小锅下的火焰,并没有迎向影子蛇的视线,白慕青下意识抿了抿樱唇,神色无比黯然着道:“通讯里,他告诉我,说他和她们走散了,还说塔上有一头几百米高的怪物,为了阻止肿胀之女的计划,不论前面多危险,他都得硬着头皮爬上去...”
言及于此,白慕青抬起了头来,对影子蛇低声询问道:“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恨不得自己是魔女,能立刻飞到他的身边?”闻言,影子蛇轻声调笑着问道。
“哪有那么快?”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苦涩,白慕青兀自摇了摇头道:“其实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因为我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了,就像昨晚行动时那样,虽然很羞于启齿,但...不得不承认,跟野狗在一起这么久,我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嗯哼?”挤出了一阵短促的鼻音,影子蛇示意白慕青继续说下去。
“其实...仔细想一想,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一些想法就已经有些...不太一样了...”双手不自觉紧握在一起,流露出隐隐的不安与焦躁,白慕青努力翘起了唇角,语气间透着几分自嘲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最近几个月,见到了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事,也想了很多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不止是我和野狗之间的感情,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总之,也就是从下了东京塔之后,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在意起了很多以前从没有在意过的问题,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比如因为怕蚊子,所以只有我一个人需要蚊香和花露水之类的,毕竟要和她们住在一起了嘛,然后又发现她们并不只是单纯的强大,她们比我想象的要更加优秀...你知道的,有些时候,学识之类的东西,即便不刻意去学习,也会跟着时间一起积累下来,进而又想到她们明明已经活了成百上千年,却还是当初的样子,哪怕再过上个几十年,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正说着,或许是想要为自己辩解,白慕青先是稍微顿了顿,随即便话锋一转道:“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刻意去考虑过这些事情...至少当时没有,即便有,也一定谈不上有多刻意,虽然偶尔也会拿这些事情和野狗开开玩笑,还有撒...撒撒娇什么的...就情侣之间常有的那种...但那也只是开开玩笑撒撒娇,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奈何很多时候,心里话就是在不经意间,用开玩笑这种方式说出来的。”面对白慕青那欲盖弥彰似的解释,影子蛇耸了耸肩膀道。
“对,你说的没错,很多时候,心里话就是这么说出来的,也许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开始在意了,我只是没有察觉到罢了...”正欲顺势附和,却又不由得一怔,待到几秒的思索过后,就见白慕青摇了摇头,难掩消沉道:“不,也许我早就察觉到了,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作为任职有关部门的公务人员也好,作为镇魔白家的主家长女也好,作为野狗的女朋友也好,作为她们唯一的一位人类姐妹也好,不论是我的哪一层身份,都不允许我萌生出这种不像话的想法...”
“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在部门里工作,那些需要经常接触魔女的部门,尤其是女生,特别容易产生类似的想法,羡慕魔女的颜值,羡慕魔女的身材,方方面面的,也能算是私下里的谈资了...”餐叉在小锅里搅动,将意粉拉扯的老长,影子蛇用餐盘接住了不断滴落的汤汁,同时轻描淡写着道:“不过,有一说一,魔怔到你这种地步的,确实是有点史无前例了,要么就是因为她们没有和魔女的契约者谈过恋爱,体会不到你的纠结,要么就是东京之后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进一步刺激到了你的小情绪。”
“可能会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尽然吧...”不知为何,脑海中再度闪过了克拉丝修女那副满是愉悦的笑脸,于是白慕青移开了视线,含糊其辞着道:“确实,可能是因为有人说了些什么,还有关于我的业务能力...先前在伊拉克的时候,我险些被a国那边的指挥官换掉,他说我的情报支援...烂透了,就只会扯野狗的后腿什么的...但是,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
似是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白慕青兀自陷入了沉默,不自觉望向了一旁的阴影,直至片刻的寂静之后,才见她再度开口,磕磕绊绊着道:“之前...东京那一次,我很清楚...野狗的处境十分危险,但其实...我可能也...没那么清楚,我知道,东京塔上有一座结界,结界里有一头怪物,可它们毕竟都在结界里,从东京塔下抬头看的话,其实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密支那的时候也一样,如果非要说我有多了解他经历过的那些战斗...其实我也就只是听了几声枪响罢了...”
“但到了伊拉克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卫星看得很清楚,无人机也看得很清楚,我第一次知道了,野狗到底在面对什么样的战斗,我看着他在枪林弹雨里跑来跑去,看着他一脚油门把车子开进火堆里...那帮家伙...野狗要面对的敌人...他们可是一次性就虐杀掉了足足上百人啊,凶狠...残暴...疯狂...毫无人性...这些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了,可我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向野狗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攻击...那枚火箭弹爆炸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失去他了...”
“第一次行动过后,紧接着就是第二次行动,和之前一样,我还是只能看着,看着a国人的佯攻部队陷进战场里,看着局势越变越糟糕,看着那个a国指挥官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看着野狗被埋进突然塌掉的烂尾楼里,要不是加百列主动请缨,非要跟着野狗一起行动,野狗肯定没命了...”
“你应该很难想象得到吧,作为野狗的下属,情报支援,还有女朋友和自封的未婚妻,我究竟是要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才能一次次眼看着野狗差点丢了小命,可就这样,还不是结束呢...”
“伊拉克的最后一次行动,几乎是东京那一次的完美复刻,一样的通讯中断,一样的超级怪物,一样的野狗,在一样的顶级魔女们中间来回打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都是肿胀之女的手笔,但这一回,情况还是有着些许区别的,那座结界,可以用肉眼从外部观测到了,只是没法在普通设备上成像罢了...”
“我看得见那座结界,我也知道他就在里面,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对着通讯器大呼小叫,哪怕我很清楚我不会听到他的声音,就像他大概率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一样,直到战局发生了转机,结界破了,他回来了,可连屁股都没坐热呢,他就又要回去,因为我的魔女姐妹们还在战场上呢,而且就快要打输了,他明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哪怕还有一点点的可能性,他都要回去,去为她们赌命...”
言至此处,眼眶泛红,清泪流转,情绪崩溃,白慕青丢掉了手中的餐具,十指紧扣着满头的青丝,将狼狈的表情藏进了碎发之下的阴影,却又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道:“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我...我不想...我不想他在这么赌命了!我知道...我知道的...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那至少...至少...在他不得不赌命的时候!我希望我能挡在他的面前...我想保护他...就像她们那样...如果我能像她们那样强大的话...我一定可以的...但...不行...我太弱小了...我是个废物...别说魔女了...我甚至连人类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不好!”
“我好嫉妒啊!我真的好嫉妒她们啊!她们那么美丽!又那么强大!我也想...我也想像她们那样...可我...可我...”
没能说完的话,变做了低沉的呜咽,徒留影子蛇托着餐盘,靠着椅背,餐叉在凉掉的意粉间漫无目的的搅动,直至半晌过后,才用透着莫名复杂的语气低声呢喃道:“我知道,那是无力感,令人绝望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