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箭神后羿的血脉子孙(2)
“我们师门中的每一代掌门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虚无缥缈境界。江离,你将来也要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来。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美无瑕的境界。当你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时,你就满师了。如果你的师兄当初没有走,或许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那我对本门的责任也便算完成了——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吧。
“不过,在能够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知道有这样一个境界,认识师父的境界。
“江离,你在雪里待着吧。如果你耐得住长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后,你的龙息九转应该也就完成了。到那一天,这个大荒原,将会有百年一见的大灾劫,灾劫过后我再来找你。到时你将成为我的衣钵传人。我会带你到天外天,传你本门最深的奥秘。”
江离并没有问“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败的。他的信心和师父对他的信心一样强烈。
然而,意外发生了,全都因为眼前这个身穿白袍的有莘不破。
“你怎么知道我三次徘徊?你当时在哪里?难道你躲在雪里?”有莘不破等着羿之斯回答。
“哈哈哈哈……”众人一齐大笑。
羿令平得意地说:“我爹爹当时不是在雪里,他在天上。”
“天上?可当时天上只有一只秃鹰啊。难道……”车外突然传来一声鸟鸣,有莘不破打开车窗,果然看见那只自己想诱下来充饥的秃鹰。“原来这鹰是你们养的啊!”
有穷商队的首领羿之斯,拥有和那龙爪秃鹰通灵的本事,能够看到那头龙爪秃鹰看到的一切。
“就是这个人把我挖出来的。”看着有莘不破的背脊,江离心想,“而且也是这个男人弄得一车酒气,把我熏醒的。”他一醒来知道自己没有在雪里耐过九十九天,也没有等到天劫的到来,不由得一片惶惶。
他并不怨恨有莘不破,因为他不认为这样一个男人能够扭转自己的命运。这一切,难道是天意?
但是师父呢?这一关没有过,他是否会出另外一道题目来考验自己?还是从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见?这些问题当初江离没有问,因为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的。
可惜一个多管闲事的有莘不破出现了。
江离回过神来,因为他突然发现一直和蔼的羿之斯变得英锐起来。这个绝代箭手突然站起,高声喝道:“警戒!”
“警戒——”
随着一声令下,大荒原外出现一道奇景。三十六驾铜车就像一条长蛇突然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每一驾车牛的头朝内,车尾向外。每驾车从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块一丈来长的铜板:车与车之间板板相扣,围成一道圆形铜墙;向下伸展的铜板封死了车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铜板形成三个箭垛。箭手跨车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试弦,剑出鞘,七十二骑勒缰警惕。片刻之间,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长百丈的城堡。
有莘不破、江离和羿令平、四长老跟着羿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车顶。远远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几株枯树,除了偶尔一阵狂风吹落树上积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没什么事情啊。”有莘不破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马上报以轻蔑的眼神。整个商队都知道,他们的台侯是不会错的。
江离皱了皱鼻子,道:“好重的杀气。怕有七百骑。”羿之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怎么闻不到?”有莘不破说。
江离道:“天地间的气息,本不是为迟钝的人而设。”
“嘿!”有莘不破说,“只怕是你附会取宠。”
江离皱了皱眉头说:“谁附会谁?谁取宠谁?”
有莘不破道:“当然是你附会了:你见商队警戒,便随便臆测出一个数字来,让人佩服你一下。嘿嘿,还装得神秘兮兮的,人多人少哪里是鼻子闻得出来的?”
江离目光闪动,道:“若真有七百骑呢?”
“那是你撞上的!”
这时远处渐渐有了异动,有莘不破也知道确实有事发生。江离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说出更具体的情况呢?”
“怎么个具体法?”
“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铜角马,一百多是银角马,其他是杂兽,领头的那人坐骑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跳下去让他们踩。”回头对羿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连颜色都能闻出……”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发现羿之斯脸色微变,不由得有点紧张,心想不会给那江离蒙中了吧。
两人谈论间,地平线上渐渐尘嚣雪飞,继而轰轰声响,就像远方在打雷一样。渐渐连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
那一团沙尘越来越近,离车百余丈,这才慢慢减速,大队在百丈外停住:当先的是百来号银角马,银角马左右是数百铜角马,这两拨摆定阵势以后,又有数百杂兽陆陆续续地跟上来,分布在铜角马两边。杂兽中有像熊却长着象鼻子的猛豹15,有像豹却长着五条尾巴、叫声如敲击巨石的狰兽16——它们或仰天长啸,或刨地大吼,样子十分吓人。喧嚣的族群中推出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一头猛兽:身像牛,脚像马,却长着龙头!旗下拥出一人一骑,虽远在百丈外,仍能感到这人身上发出一股杀气。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绘的那头怪兽,竟然真的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结舌良久,却也服气,道:“罢了罢了,算我孤陋寡闻,原来颜色竟然可以用鼻子闻出来。江兄……”
江离纠正说:“我不姓江,只是叫江离罢了。”
“哦,江离兄,呵呵!就叫江离你不见怪吧。看天听地来估测敌人的远近数目,这我是听说过的。但用鼻子闻出数目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用鼻子闻出颜色来我连想都没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你给我说说。”
江离见他居然服输服得这么爽快,倒也有点意外,道:“杀气我确实是闻到了,但数目我是看天看出来的。至于颜色,我是猜出来的。”
“猜出来的?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猜?”
“既然看出了数目,这方圆三百里以内,能动用这么大阵势的强盗可就只此一家——除了三天子鄣山17上臭名远扬的窫窳(yáyu)18怪,估计也没第二拨人了。”
“窫窳怪?”有莘不破问道,“是他那头怪物的名字么?”
“对,听说他十多年前收服了这头畜生,开山立寨,就以这怪兽为名号,在强盗里面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他们两个人在随口应答,恍若无事,其他人可没这么轻松。窫窳魔王札罗的恶名,天下间行商的人无不知晓。有穷商队每次走近三天子鄣山百里范围之内,无不惕然,幸而十几年来相安无事。这次本来也没走三天子鄣山一线,谁知他们竟然远隔数百里跨境而来,而且这阵势,七百之数,只怕有多没少,看来窫窳寨是精锐尽出,今番志在必得。
“我们总共还不足三百人,打得过吗?”
“就算靠着车城打赢了,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这次真是出师不利,刚走出家门口就遇上大对头。”
……这些话没有人说出口,但却在大部分人心中盘旋着。当然,他们还有最后也最可靠的希望——他们的首领、威震四方的羿之斯。
江离感到周围的人神色有异,显然都十分紧张,也就不再多说话。有莘不破神经却有些迟钝,想了想又说:“你这个紫色固然猜得有理,但这险也未免冒得太过了。虽然能出动这么多人的只此一家,但如果他是派属下来,嘿嘿,可就让人见笑了。”
江离看了羿之斯一眼,道:“要来动有穷商队,自然非窫窳怪亲自出手不可。”
羿令平突然跳了起来,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线,你们还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胡说八道,我们怎么就救了你们这样的人?”羿之斯喝道:“令平,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
江离轻轻一笑,说:“谁让你们把我搬上车来的?我自在雪里面好好的,要你们多管闲事!”羿令平听他这么说,心想自己亲自背上车的这人非但不感恩,还要怨人,气得呆了。
江离转过头对有莘不破说:“特别是你,我好好在荒原里睡觉,你把我挖出来干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愕然。
有莘不破说:“你在睡觉?在雪里睡觉,不是被困在雪原里?”
“我是笨蛋么?是没出过门的毛头小子么?这么小一个荒原也走不出来?”
有莘不破听了,脸上微微一红。他是从小被围簇着服侍着的人,走不出大荒原倒不是因为体力不堪,而是囿于荒原中的种种幻象,等到幻象破除,体力却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师父让我在雪里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无缘无故地,你干吗把我挖出来?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验未满,连人也不见了,我师父见到了会怎么想?如果他因此以为我没出息,不再认我这个徒弟,你拿什么赔我?”江离一开始是讥讽的语气,说着说着,加了三分怒气,说到最后,又多了一点酸苦味。
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个没出过门、自以为伟大又喜欢多管闲事的毛头小伙子,行了吧?”
江离刚才这番说法本是气话,但气话说出来以后才发现其实也是真话。想起和师父后会难期,不禁忧形于色。
有莘不破见他色苦,忙道:“别担心,我会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我亲自帮你向他解释。”
江离破颜笑道:“亲自?大少爷,你是什么大人物?再说,我师父也不会见你的。”
有莘不破问道:“为什么?”
江离还没回答,突然对阵一声狂嘶,声如牛鸣,响过虎吼,有穷商队的这三十六头牛乃是洪荒巨兽,听到这叫声也同时腿软。窫窳旗下,银角马放蹄冲来。有穷商队虽然都身经百战,但近两年见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这样近乎军队的气势。数百人心中无不一紧,一百零八张弓同时瞄准来敌。
羿令平张弓搭箭,对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骑士,只等父亲一声令下。他眼睛余光一扫:江离悠悠自叹,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着冲来的数百强盗,就像盯着一群牛羊。羿令平心中大怒:“你们自恃有我们的保护,定然无恙,竟然把这场大难全当做别人的事情。”心念一转,讥刺说:“刚才不知道谁说输了要下去给马踩的?”
有莘不破一愣,说:“啊,差点忘了。”顺手抢过一个甲士的长戟,呼地跳了下去,连羿之斯也来不及阻止。
雪沙满弓刀
冬将尽。
雪与沙同飞。
有穷南疆大荒原外,一边是铜墙铁壁,利箭上弦;一边是兽嘶马鸣,千蹄践雪。两者之间,一个渺小的人影横戟独立。
“有穷商队出来了一个疯子。”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想。突然耳边一声熟悉的怪叫,左边一匹银角马抢先了一个马头。接着右边一声狂吼,又一匹银角马抢先了半个马头。“想抢我头功,没那么容易!”双腿一紧,三人争了一个平头。
“踩死他!”
“踩死他!”
“踩死他!”
“那孩子!台侯救上车的那孩子!”
“好!有种!”
“可怜。要报恩也不用这样去送死啊。”
矛盾甲盔齐全的银角马群已经冲进有穷箭手的射程,但羿之斯仍未下令。
羿令平心中微微一颤,他只是一时气起,没想到有莘不破真的跳下去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以前见过的被强盗杀死的路人;想起有莘不破刚才还在那里大大咧咧的嘴脸;想起了哥哥的豪气,如果他在这里……他突然想起父亲的严厉,不由得有些害怕,自己一句话断送了一条性命,父亲会怎么责备自己?偷眼看去,羿之斯神色肃然,也看不出他半点想法。
江离却仿佛对冲过来的上千人马全没放在眼里。当有莘不破跳下车时他也没有阻挡,眼睁睁看有莘不破向敌群奔去,看有莘不破巍然屹立,看有莘不破横戟待敌。
江离就像看着一头调皮的老虎闯进羊群意图不轨。眼见圆车阵铜墙外,马蹄乱飞,踏得积雪随风飞扬。他轻撮嘴唇,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这夕阳红得倒有点可怕,他一人挡千马,也算是一幅不错的图画。如果天灾刚好是今天来,那就更好看了。”
风乍起,吹乱了江离的头发。
强盗的先锋越来越兴奋,阵前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离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仿佛已经看到片刻后的未来:刀下鲜艳的红光,蹄下翻滚的躯体,土里模糊的肉团……他们的眼睛开始发红,他们的坐骑开始发狂。
“啊呜呜……”中间的骑士在怒吼中又抢先了一头,却见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发一声喊,冲了上来,转眼到了马前。他,铁蹄扬起,铜锤砸下。
“他死了吧。”那一瞬间他想,然后马上感到一阵晃动,身体某处一凉,整个人飞了起来。在落下来那一弹指间,他看见底下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马头、马血、人头、人血……冲过来的队伍就像潮水,到了这个地方被一个漩涡搅成一片烂泥浆。
有穷商队的箭手、甲士、驭者无不开始对有莘不破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这个少年站在那里,每一戟扬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马的死亡。到后来,人看不见了;再后来,戟也看不见了。只有敌人持续的死亡证明这个年轻人还活着。
“幸亏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
所有人心中都一齐叫了一声:“幸好!”
令旗扬起。
“射!”
盗群就像一个竹笋,有穷一百零八张硬弓每一声齐响,它便被剥掉了一层。这个竹笋能不能在它被剥完之前滚到这道铜墙脚下?
战场依旧,地上几匹驳(bo)19依旧在带箭挣扎,虎一样锋利的爪子刨着大地;空中几只人面(xiāo)20依旧在盘旋,狗一样的尾巴在天空中晃动不已……
窫窳旗下,响起了鸣金之声。
还活着的人不一时退得一干二净。让他们产生这么高撤退效率的并不是来自后方的撤退信号,而是来自那个在血污中跳舞的少年,来自他身上发出的死亡恐怖。
盗党尽退,有莘不破这才倒拽长矛,大摇大摆地往回走。戟早就断了,这根矛是临阵抢来的。他跳上车来,第一句话就问江离:“怎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