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二楼厮杀正酣。
真田凶一独自来到三楼,打开门,进入一件最高规格的接待包厢。
他跪坐在地上,态度诚恳,丝毫不见先前的骁勇狂妄,低头跪拜。
“让您见丑了。”
屋子里飘出青色的烟雾。
藤原周作坐在屋子里,吐出烟雾,继而眯起眼睛:“我帮你整合了三个极道组织,把能喂给你的资源都递到你的盘子里,可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来炫耀武功。”
真田低下头:“您教训的是。”
藤原周作淡淡道:“你是需要发泄一下,我可以理解,但别搞的太大了,下面那个柳生霜月,是极东大学的学生,她若是出了事,幕府必然要问责,原本你招待我来看这出闹剧,我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现在事态出了变化,你打算如何解决。”
真田凶一说:“虽然不能杀了她,但也有的是办法,她迟早精疲力竭,只要她走不出这个地方,她的兄长找过来也是迟早的事。”
藤原周作眯起眼睛:“然后呢?”
“我请藤原大家长来这儿,也是为了让您看一看,那位青年是否适合。”真田凶一道:“我势要跟他比斗厮杀一场,倘若他能活下来,或许有资格被接纳。”
藤原周作哈哈大笑:“接纳?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是纹身。”真田凶一沉声道:“倘若他输给了我,您不妨就赐他一道纹身,我相信这等人,理应是个人才,可以收为己用。”
“他若是不答应呢?”藤原周作反问。
“他会答应的,因为他败了,想要保住柳生家和自己的妹妹,只能答应!”真田凶一自信道:“他会发现自己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就只能彻底离开瀛洲,永远别再回来!”
藤原周作半信半不信的问:“你没想着杀了他报仇雪恨?”
“想过,但我所受的耻辱,也不必非得杀了他,只要让他同样折辱一次就够了。”真田凶一低沉的说:“相较于一颗人头,我更想要的是爬到高位,飞黄腾达!”
男人的眼中野心勃勃,欲望的火焰在燃烧。
藤原周作看到了他眼中的巨大车轮翻滚,当即拍着膝盖大笑:“甚好,甚好!果然我没选错人,你的确是最为适合那副纹身的人选。”
“谢大家长抬爱。”
“既然你想好,那就尽管去做。”藤原周作挥了挥手。
真田低下头,表情臣服,但眼神深处藏着窃喜和轻蔑。
等真田离开了包厢,屋子屏风后才走出一道人影,祂穿着雪白色的和服,后背负一把巨大的野太刀。
“这人不可信,他有野心,也不缺乏克制,但这类人不会甘愿居于人下,你一口气把他喂的太饱了。”
来者警告。
“我知道。”藤原周作仰头饮酒:“但他也是最合适的,这种人不能遭受太多挫折,成功是柴薪,他需要越多的成功才能燃烧的更旺。”
“哪怕会反噬?”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化狸,他再如何蹦跶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哪怕脱离掌控了,也只是暂时的……”藤原周作大笑:“让他继续壮大组织,让他的野心越来越膨胀……这样一来,要不了多久,祂就会彻底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样一来,关东联合和武士会都有我们的布置在内。”
“你的方式还真是复杂。”
“复杂一些好,总比你们这般好多了。”藤原周作手肘撑着膝盖:“你们现在这般,甚至不能在白天露面,而我们不一样,谁都看不出我的真面目。”
来者不再多言。
藤原周作又问:“这次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吧,说吧,雪鬼,要喝点?”
“我不喝酒,只喝血。”雪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铁块敲击:“我来找你,是关于那条大蛇。”
“涡津巳乙泷媛神……”藤原周作说了一遍全名,道:“计划失败了,我已经汇报过,还有什么可说。”
“计划的确失败了,但没有完全失败。”雪鬼道。
“说明白点。”藤原周作前倾身体:“你不是来替吾主兴师问罪的吧。”
“泷媛神的力量变得非常虚弱,只有不足之前的一半,作为山的神格已经动摇,只剩下作为水神的一半。”雪鬼问:“我想知道它的另一半去了哪。”
“这我怎么会知道?”藤原周作手指敲打膝盖,不耐烦道:“北辰家的联姻也失败了,我本意欲一石二鸟,结果一无所获,分明就是那猫出了纰漏!”
“我不是来问罪,只是想要查个明白,或许得从北辰家下手……”
“如果是北辰家,你可以不用太着急。”
“你有办法?”
“接下来会有的,我这边得到消息,北辰家的独女对那个明国人颇为青睐,几乎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藤原周作咧嘴一笑:“今天来,也本意是为了招待这个明国人,而刚刚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
雪鬼说:“你想试试这个人,如果合适,就接纳他。”
“不错。”藤原周作倒了一杯清酒:“只要掌控了这个人,让他和北辰归蝶结婚,也一样能控制住北辰家,而且这样更加难以察觉,也更加保险。”
雪鬼了然:“之后想要调查北辰归蝶也就轻而易举,如果她真的和泷媛神有关……”
“更是个好消息。”藤原周作哈哈大笑,仰头饮酒:“得来全不费工夫!”
……
一楼中,已经血流成河,柳生霜月是第一次握刀砍人,却丝毫不手软。
整个大厅内已经血花飞溅,好些断肢吗,人体内的血液其实很多,杀死比尔的舞厅大战既夸张又写实。
她多多少少还是留了点分寸,只要救助及时,断一条手脚,不至于死亡。
只是很少有极道见到这样的场景。
一个漂亮姑娘挥刀就砍人四肢,血液飞溅,面对遍地哀嚎也面无表情,仿若早已司空见惯,电影里杀丧尸都不会有这么干脆,普通姑娘连杀只鸡都不会有这么利落,年轻的极道们几乎吓破了胆,宫本和弘和橘大助这两个中年人也看的触目惊心,帮派之间厮杀有过,开枪火并也有过,白刃战也有过,但很少会有这样的场面,寻常意义的血流成河,可远远比不上眼前的场景,毕竟很少有人能真的把一条手剁下来,极道火并中的死亡率其实并不高。
他们比较欺软怕硬,同等级别的组织也不会真的闹到这一步。
眼下已经是损失惨重,同样的……极道组众们也已经丧了胆气。
“滚开。”柳生霜月断喝,声音并无太多骁勇霸气,却冰冷的让人发指。
号称四五百人的若众来了倒下还不到五十人就没人敢上前了,不论后面的若头如何呵斥都不敢靠近。
唯一还留有几分胆魄的是近藤刚,他已经醒了过来,下巴青肿着,左右手提着铁拐。
“我这次真的会斩了你。”柳生警告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们极道啊,讲究根性,也讲究义气,喝了结义酒的……人这一辈子,总要为别人拼过命!”近藤刚摆出迎战的姿势:“想过去就跨过我!”
柳生霜月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你为你的结义兄弟,我也是为了我的兄长。
她挥刀冲上去,四周没有任何人敢靠近。
即便近藤刚强撑着站起来,也仍然应付不了柳生霜月的剑,所以他打了一半就突然丢出铁拐,然后扑上去试图将其擒抱住,靠着力量和体格优势控制住她,这是唯一的胜算,近身!
他已经贴近了半米范围内,眼看就要抱住了柳生霜月的手臂,可突然间,只见柳生霜月平举手肘,用刀柄对着他的胸腹之间落下一敲。
一阵强烈的剧痛袭来,他感觉疼痛的不是肌肉,而是内脏,如同脏器遭受直接的冲击,一大口鲜血和胃水顺着食道逆流出来,内脏的疼痛让他错失了绝佳机会,他还是想着补救,咬着牙往前,结果不如人意,被柳生霜月拾起铁拐敲在了侧脸上,砰的一声,近藤刚脑袋嗡鸣,摔向一楼的大水池,掀起半人多高的水浪,再起不能。
柳生霜月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宫本和弘和橘大助都不是武斗派,草草在手下簇拥中不知逃去哪了。
她拾级而上,来到三楼,举刀对向吞云吐雾的真田凶一。
“你的若头已经败了,舍弟们也逃,轮到你了。”
“近藤是个蠢材,既然打不过,早点放上来就是了。”真田遗憾的摇了摇头:“他就是这样的笨蛋……你没要了他命,我姑且说声感谢,但我不会手下留情,来吧,柳生家的小姑娘。”
“真田组组长,真田凶一!”
“见参!”
……
真田凶一缓缓鼓着掌,他平日以为只能在剑戟片里或者夸张的动作电影里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虽然知晓现实中也存在剑豪,但亲眼目睹这种夸张的场景还是第一次。
他之前需要前呼后拥才有胆量在人前说话,现在明明若众就在旁侧,他却选择了只身而斗。
除掉西装,摘下了脖子上的领带,他勾了勾手指:“来。”
柳生霜月深呼吸,她的体能有所损耗,但距离疲惫还有很远距离。
连续罗生门的厮杀中,她知道如何合理的保存体力,但眼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踏步,挥刀。
月夜见村正划过空气,刀刃弧光切向真田,旋即只听到清脆的当的一声。
村正如同切入了钢铁,发出的声音那么清脆,可真田的双臂上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绷紧了手臂肌肉,却坚硬的刀劈不动,连皮肤都切不进去,像是附着了一层武装色霸气。
柳生霜月踏步往前,刀光连绵不断,刀光剑影惨白,刀术中的种种斩法在她手下信手拈来,每一个动作都比书本中更加标准,袈裟斩、逆袈斩、左横切、右横切、左切上、右切上、切落、风车、回旋切落,密不透风刀光居然都被一双手给挡住了。
真田凶一的肌肉在衣服下隆起,他踏步往前,握拳发力,动作明明这么简单,但三楼铺设的地板砖直接崩裂,这一拳的力道更是不可小觑。
柳生霜月侧身滑步,见切闪躲,继而刀光上撩,刀刃直接抵住对方小腹。
嗤的一声,衣服破碎半截。
若众们大惊失色,以为组长被切腹了。
切是切中了,但没有伤到他,仍然很硬,根本斩不进肉里。
柳生霜月试图发力,但即便刀刃都被弯曲,她也仍然切不开这层凡人躯壳。
真田并拢双手,重锤砸下,柳生霜月撤刀,闪避过程脚下踩空,从破损栏杆落下,单臂悬挂在三楼边缘,松开手落在二楼,紧接着三楼楼层板被一拳击穿,沉重的石板和木头砸向妹妹。
她挥刀切向石头和楼板,将其震开,但没能避开紧随而来的拳头,一拳砸在刀身上,柳生霜月直接单膝落地,紧接着沉重压力让她姿势倾倒,后背贴上地面,大地直接开裂,她闷哼一声。
真田撤回拳头,对着地面狠狠一踏,二楼楼层也出现崩裂。
柳生霜月抓住碎裂的石头对着真田脑袋狠狠一拍,一脚踹向他的裆部,才将照顾兄弟安危的真田逼退。
“我有鬼神的加护。”他握着拳头,轻而易举就捏碎了手边的实木栏杆:“你伤不了我的!”
“呸……”柳生霜月吐出带血的吐沫:“大言不惭。”
她知道为什么伤不了对方,并不是技巧上存在差距,而是对方的铁甲太厚,他的炁缠绕在身上,形成了保护,而她的刀没有突破哪层茧,不够锋利,所以伤不了对方。
这和刀术的高明与否无关,仅仅是因为她的刀不够锋利。
但这一步,看似临门一脚,实际上难住了太多人,很多剑客一辈子都不知道如何释出剑气,炁的力量始终停留躯壳范围之内,臣于力之下。
她现在就要尝试突破这层极限,为了兄长,更为了她自己的野心。
真田表情的嘲讽之意没能击溃她的斗志,反而进一步激化了她的斗争欲望和嗜血冲动。
但凡剑豪,均是拔剑生死的勇绝者,绝非良善之辈,这些人能把生死置于决斗之中,谈何理性?
刀剑敲击的声音再度响起。
柳生霜月挥刀再斩,没有选择后退,而是选择奋进,白鹭庭里响起了更加清脆的打铁声。
真田的西装残破了,但他不为所动,眯起眼睛冷笑。
他连一点疼痛都没有感受到,但下一刻,他意识到不对,因为他居然被撼动了一步。
柳生霜月踏步斩落,又是一刀落下,但和之前显然不懂力气更加巨大,真田又晃动了一下。
他仔细看向柳生霜月手里的那把刀,察觉到她在挥刀之前都会猛地转动手腕,打乒乓的人和练习过飞牌的人都知道,手臂的力量、肩膀的力量、腰间的力量手腕的力量是不同的,能将这几部分的气力完全传导,就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道,这自然在剑道中也通用,只不过因为刀剑的力量太沉重,会对手腕产生太大的负担。
真田察觉到柳生霜月的刀更有力了,但他忽略了她的步伐。
柳生霜月的走位也有相当的技巧和讲究,她必须快起来,踏步挥刀,踏步挥刀,才能避免被真田凶一这个重型战车撞上,为了保持体力又不能奔跑,必须是行走,单靠行走,这也是无想新阴流中的一招上位技巧,过去擅长进攻的她没有太多掌握这一招,也是在罗生门中学会的。
罗生门里太多恶鬼,必须保留体力,多一份体力就意味着多活一分钟。
但这种只能用来拖延时间,她能砍出多少刀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哪一刀能突破这层桎梏,伤到对方。
她得不断试刀,不断试错,直至灵光乍现。
对方不会给她这么多的时间,这仍然是一场搏命。
挥刀的过程之中,她的手腕渐渐变得疼痛,身体也变得迟缓,体力逐渐丧失,每一次试错都必须小心翼翼的避开对方的反击,神经隐隐在刺痛着。
柳生霜月的眼中,时间正在一点点变得缓慢,甚至在倒退,如同谁按下了慢放键,然后点下了暂停,然后拖动了进度条,刹那间她像是回到了过往。
她曾经亲眼目睹过两次失败。
第一次,是她的父亲,正值巅峰期,为了赢下御前大比,带上了笹之雪村正,与一名鹿岛新当流的剑客对战,他的父亲耗尽了全部潜能,却还是被折断了刀剑,重伤落败,不久后便病逝了。
那年柳生霜月九岁。
第二次,是她的兄长,同样正值年少,参加了麒麟赛,是二十岁以下年青一代的武者才能参与角逐的全国性赛事,兄长打入了全国前二十,在冲击八强的时候,遭遇了一名纯白发色的少女,然后他失败了,败的极惨,甚至没有太多的还手余地,之后兄长便一蹶不振,彻底接受平凡,得过且过。
那年柳生霜月十五岁,她就坐在最前排。
这两次亲人的惨败给她留下了太深刻太深刻的印象,既是她的梦魇,又是她为之奋进的动力,她每次想着自己是否走到极限都会联想到亲人失败时的光景,父亲弥留时的不甘,兄长独自坐在病床上的失魂落魄,她没有一次不去在内心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并且内心深处抗拒着失败的到来。
每次想到或许下一个面临失败的就是自己,她就感到无穷尽的恐惧。
所以她不甘心,替父亲,也替兄长,感到了强烈的不甘心,为什么胜者不能是他们,不能是我?
她想要获得大胜,想要向全天下宣布,父亲失去的,她会亲手拿回来,兄长承受的,她要百倍奉还。
现在……只有我了。
只有我了!
嗡,月夜见村正嗡鸣,颤动,柳生霜月清晰的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流转的空气存在细微的空隙,她挥刀,顺着空气的间隙中斩去。
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刀,刀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线,包裹着一层厚重的茧,这层茧此时在迅速的脱落,所以刀的重量变得越来越少,轻盈的如同羽化,握在掌心,似乎不到一张纸的重量。
重量越轻,剑速就越快,剑速越快,划过的空气裂隙就形成了短暂的真空,真空中空气旋压,紊乱的气流在剑路的指引下化作锋芒,无往而不利。
空气发出了音爆,突破了音速的这一剑,来时如同羚羊挂角,巧妙至极,扩散而出的声音席卷整个白鹭庭,空气比刀刃更快一步的斩在了真田的躯壳上,他厚重的妖力铠甲被破开了,胸膛中央多了一道斜色的白线,白线下缓缓浮现出血色的豆珠。
真田凶一按住胸口,震惊的看向柳生霜月:“你……”
“哈,哈……”柳生霜月几乎握不住刀,她扶着墙壁,浑身汗如雨下,不断的喘息着。
这一刀并未挥出豪横披靡的剑气,却比破寸许长度的剑气更加精妙。
她突破了极限,也因此榨干了所有气力,舌尖麻痹,虚弱从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里渗出来。
真田心生忌惮,再这么任由她成长下去,搞不好柳生家一门双剑豪。
一个他尚且应付得来,但再来一个柳生霜月,他没压制的把握。
心头缓缓生出恶念。
也就在这时……天地间的狂风忽然间剧烈了起来。
轰!天空响起了雷霆霹雳,压抑了一整日的阴沉天色终于迎来释放,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倾盆而下,给冰冷的冬日再添了几缕寒气。
雷光打落下来,似乎是劈到了某个地方的电线,引起了电压的不稳定,白鹭庭里的灯光开始闪烁,放出强光之后骤然陨灭。
灯光熄灭,这一刹那,大门轰然敞开。
洞开的大门外电闪雷鸣,惨白的雷光照亮每一张脸孔上凝滞的表情。
雷光也照亮了一道背影,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人的瞳孔深处。
在这道背影之后的长街上,躺了足足三百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