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是反义词,也是近义词。
看完了这一世的结局,白维从梦境里走出。
内心的震撼和冲击久久散不去。
“这个结局……”
如果说之前编造的故事还算是好的结局,那么这个结局就是爱恨交织的纯粹遗憾了。
前者,至少还保留了短暂的和解,虽然分别,虽然有遗憾,但仅仅是爱别离。
后者,连这一丝和解也并不存在,相爱的两个人成了生死仇敌,哪怕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和解。
爱恋和憎恨,已经无法梳理清楚。
白维苦笑:“合情。”
这两人都不是无辜的,他们都太贪心也太专注于自己所拥有的,不懂得恰到好处的妥协。
所以固执的两个人互相折磨了一辈子。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白维不由得想到帝王之时的做法,似乎他的选择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国之大事容不下儿女情长。
只不过帝王做的比卧虎更狠,黄金大权几乎压制了所有感情外露,他也没有柳小婉这样的青梅竹马。
他将几乎所有人视作棋子的加以使用,也深感自己的虚伪,虽然会心疼牺牲和奉献,但也不会选择停下。
为了自己定下的国之大事,弟子们都是他手里的刀,虽然非常爱惜这把刀,虽然这把刀可能被折断,但该出鞘仍要出鞘,否则刀的存在意义就失去了。
导师和帝王是一个人的表里一体,本质上都是绝对无情。
卧虎没能做到绝对的无情,他对苍生的怜悯和同情是他内心驱动力的最大来源,对家乡的眷恋和对小婉的爱也同样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他做不到无情。
所以帝王和导师不会被这样的二选一诛心,而卧虎会。
钢铁意志不是楚轩化。
黄金大权却可以连感情的副作用都摒弃掉。
这么一想,白维反而觉得自己算是有些进步,如果九十九世还犯下第二十一的重复错误,那才是白活了。
他回到了梦境的最初起源。
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但那人已不是老妪,而是白发红衣的倾城女子。
她坐在柳树下,仰起头饮酒,长发披散在肩膀上,翩然起舞的红色蝴蝶在她的红衣四周振翅盘旋。
白维停下脚步:“你果真是小婉……”
“我有说过我不是吗?只是比起过去的柳小婉,我更加多了一重身份。”
“妖国女帝么?”白维挑眉:“不太相称。”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也就不摆架子了。”她呵出酒气:“你的脸色比我想象的要好看一些。”
“毕竟我也经历过很多了,不能说跌宕起伏,只能说受尽折磨。”白维摇头道:“一点都不英雄。”
“你骨子里是个追求英雄主义的性子。”小婉歪着头,几缕头发落在嘴唇上,被她咬住:“对此,我又恨又爱。”
“英雄主义?”白维自嘲一笑:“连个女孩都保护不了的英雄?这个故事合情,却有点不太合理的地方。”
“你看到的只是我的记忆片段,不是木头的。”小婉轻柔的说着:“倘若为此而责怪他,倒也不必,他最大且唯一的错误,只是让我活下去了而已。”
“你不怪他没能履行诺言么?”
“那是根木头啊,不是天下无敌的至强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他只是个人,用了七年时间才勉强坐稳了卧虎的位置,你真的认为他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堂?就能澄清玉宇吗?不可能的……即便他有心,他也做不到,仅仅是争取一席之地就用尽了全部心力,更别说他还要去和妖魔打仗。”小婉丝毫没有怨恨,反而话语里是心疼:“他连他自己都保护不好,拿什么来保护我?”
“这是他……是我的无能。”白维面沉如水,自我审判。
“那个时代,人命并不值钱,男子胸怀天下,女子在家庭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我只是个远离朝堂的偏远村镇里的姑娘,不是公主啊,谁会看重?木头这样的人反而是极少数……我偶尔也会想,如果他不是那么尊重我,而是和别的男子一样,大大方方的娶了三妻四妾,会不会结局会更好。”
“你会接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倘若他做得到,他就不是木头了。”小婉的指甲轻轻绕着头发:“我和他互相折磨了一辈子,或许我不是最悲惨的,更加悲惨的是好几个等他一辈子,却连个回答都没有的女子,这难道不悲惨不可怜吗?但这就是女子啊,这个时代的女子,要么放弃爱情嫁给不爱的人,要么抱着爱恋一辈子守着绝望。”
白维叹息:“我不明白,你在最该恨的地方却不恨。”
“这是因为你是你,而我是我,你当然不明白我会怎么想,我是女子,在那个环境里,一生最大的事就是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木头在乎我,但别人不一定会知道,他不是能把爱情诉之于口的人,更别说身处于风口浪尖,这会给家乡带来无穷危险;其他知情人也不会认为木头在乎一个分别了七年只回去探望过四次的女人。”
“即便祂们知道,祂们也是不是会想着……啊,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消失了会更好一些?”
“以免耽搁他们的家国大业!”
小婉说到最后一句,嗓音低沉杀气十足。
她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大丈夫,何患无妻?”
白维问:“所以当初的书信……”
“谁知道呢?”小婉摇头:“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一旦想到这些,我便明白这种无能为力并不是木头的错,我不应该在这些方面恨他……我恨他,是因为他拒绝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把我逼的无路可走,我做不成寻常女子,只能做一只妖魔了。”
白维感受到了价值观的冲突,现代人和古代人存在一道鸿沟的价值观差别。
所以柳五叔能狠下心,为了家国斩杀挚爱;而他做不到。
大丈夫何患无妻?
妻子不等于挚爱。
成家是为了传宗接代,否则,家庭对胸怀天下的男子只是拖累罢了。
柳小婉越想让木头留在家乡,就越是犯了忌讳,在很多人看来是天理难容的错,温柔乡是英雄冢。
白维明白了,他和柳小婉之间,除了隔着家国和自身的矛盾,还有一层吃人的封建礼教。
仍然是时代的产物。
“所以,我始终觉得只差一步就能美满,都是一种错觉。”白维道:“原本只是因为心怀愧疚而导致是错过,却一步步演变成了覆水难收的结果。”
“是啊,错过了,只差一步。”柳小婉低声说:“这就是悲欢离合的结果,所以我才在这里……我来履行我上辈子许下的承诺,我本以为我需要花更多时间来让你接受这个故事。”
白维凝视着美丽的女子,回问:“你是在奇怪我为什么接受的这么快?”
“朝露的反应才是最自然的,所以我有必要对她说话,因为她会抗拒我,抗拒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执念。”小婉道:“但这其实也没有意义,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杯水,记忆和经历是砂糖,到了最后就变成了一杯糖水,转世只是将水分蒸馏出来,但水还是那杯水。”
“她是水,而你是过去那杯糖水里过滤出的砂糖。”白维说:“她不是糖水,而是盐水,你往里面加糖,味道自然就会变质。”
小婉莞尔道:“比喻不错,但你弄错了轮回转世的基本概念。”
“什么?”
“我可不是具体的人格,我更不是英灵啊。”她抬起手,指尖停落一只蝴蝶:“我只是回忆罢了,柳小婉已经死了,不复存在,她留下了我,是希望能够履行她临终之前的那句承诺。”
白维沉默。
他问:“我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小婉笑容妩媚:“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吗?”
白维否认:“我又不是那个钢铁直男的卧虎。”
“但他是你,是你的一部分。”小婉看的真切:“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看到了前尘的记忆,却不受任何影响,反而能如此平静的接受记忆的碎片,这只能证明……你的人格始终都是一致的,不曾产生偏移,所以你就是他,就是我爱着的人,我有说错吗?”
白维不置可否的叹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还要想跟我互相折磨下去?”
“这不是我决定的事,你不妨去问一问朝露?”
“我现在跟她素昧平生,没什么可说。”
“但以后会有关联,我是她的过去,却不是她的未来。”
“你要我帮她?”
“木头,你已经在帮她了,否则她是见不到我的。”女子的长发在风中吹拂摇动:“都帮了一次,还忌讳着多帮几次吗?”
“她赶着回万妖国赴死。”白维没好气的说。
“那便送她回去。”小婉浅笑着:“就像我当年留不下你一样,你现在也留不住她。”
“然后等着她死在家乡?”
“不会……必要时候,我会接手。”
“啊?”
“我说过,她和我注定会成为完整的‘我’,每次接近死亡,她都会距离我更近,我也会距离她更近,最终表里融为一体。”小婉期许着说:“等到那个时候……”
“柳小婉就会复生。”
“没有柳小婉,只有朝露,就让前者彻底成为过去,但未来仍然要握在自己的手里。”
小婉手指扣住一根柳树枝,掌心不知怎么的竟渗出血色,血液顺着树枝滴落,打落在她的衣裙上。
纷飞的蝴蝶振翅四散,她的吐息和呼吸都滚烫而炽热。
“真是期待,等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有所不同,但誓言不会被遗忘。”
“不论再花多久时间,也还是会回来找你的。”
“上一辈子没能做到的事,这辈子……”
白维斩钉截铁的说:“你也一样做不到!”
“我喜欢你的拒绝和倔强,比以前更好,过去的木头可没这么抗拒。”小婉流露出玩味的目光,声音轻快而危险:“我真想斩下你的四肢,把你带走。”
白维沉默着眼角抽搐。
女子松开手,瞬间从狂气的女帝变为邻家女孩:“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做不到,即便现在的我是这么想,将来的我未必会,朝露还是个善良的姑娘,不是吗?”
白维咋舌:“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我只是在奉劝你,好好照看她。”小婉婉约的浅笑:“别让她受伤,特别是心这一块要好好看护着,千万注意,别让她陷入绝望。”
“否则,等她国破家亡,彻底落入绝望的泥沼,她的仇恨越深刻,就越是贴近我的恨意,越是意味着极端,倘若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即便是我也难以断言,她会不会比我更加危险。”
白维吐槽:“说的容易,你这是要我去一人战国么?”
“你做不到吗?”小婉眨眼:“可我觉得你做得到。”
“说得容易,不行的事就是不行。”
“为了天下可以,为了我却不行?”她冷笑:“这是什么道理?”
“万妖国内政烂成什么样,我看你是一无所知。”
“这是你的问题。”小婉蛮不讲理的说:“倘若你不想见到一个比柳小婉更可怕的朝露,就只能选择不计代价的帮她,因为失去一切的人有多可怕,你已经体会到一次了,难道还想再体验第二次?”
白维已经双手离开键鼠,他深深的疲惫道:“真是折磨。”
“是你的错哦。”她悄然走近,伸出手抱住青年,踮起脚,轻轻耳鬓厮磨:“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没有做出选择,也让我别无选择,前世的因,后世的果。”
白维没办法拒绝她的拥抱,暂且妥协的回应:“我尽量吧……希望再见时,你不是白发。”
女子笑着说:“做梦去吧。”
梦境结束,执念消涨。
又是一场因果循环……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