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维穿过树林,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脚步顿住:“师傅……”
“叫五叔。”柳五叔笑骂了一句:“你可别哭出来了,老子没这样的徒弟。”
白维摇头。
“嗯,不哭。”柳五叔说:“没什么可哭的,我早就想死了,只是舍不得。”
白维沉默。
“想说什么,说吧,趁着现在我还能听得见。”
“村子里,死了很多人。”
“我知道,所以,接下来该由你来了。”柳五叔从怀中取出一枚染着血的腰牌:“这个,本打算在你离乡的时候再交给你,现在想来是来不及了……”
白维接过腰牌,是一面虎首腰牌。
“斩妖司镇抚使的腰牌,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继任者,是这一代的卧虎之一。”柳五叔咧嘴一笑:“我都忘记告诉你了,你师傅我其实还挺厉害的。”
白维认真的说:“我一直都知道五叔很厉害。”
“但我也是个废物。”柳五叔自嘲的说:“我想要保家卫国,却没能上阵杀敌,我想要出人头地,也是中途而废,就连想要回乡归隐,都只能看着自己的家乡在火焰中燃烧……我所爱的人,被我杀死;我的朋友,也和我反目成仇,同归于尽……我这一生,尽是失败。”
他用力的握着白维的手腕:“所以,你不要学我,一定一定不要像我……”
白维只能点头。
“妖魔危险,这次来村落的不止这么几个,其他的都望风而逃了,你要报仇雪恨也不可急躁,明白吗?不能白白去送死。”
“卧虎大多不得善终,平生尽遇遗憾之事,我不知道把它留给你,是对还是错,但人间还是需要卧虎的。”
柳五叔的声音开始变得轻了:“我只是希望,这老天爷,能够待你好一些,该吃的苦头,我都吃了,希望不会让你这个傻小子继续受苦下去。”
白维说:“人定胜天。”
“哈哈哈,像我年轻时候。”五叔笑了两声,血液染红身下泥土地:“傻小子,好好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小婉,身边人是更加重要的,人一辈子所立之地不过方寸,管它天大地大呢?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也很好,即便你回头就把卧虎腰牌给扔了,五叔也是会笑着夸你聪明。”
“等我死了,不用给我立碑,就让我在这里一点点烂掉吧。”
“那边的混蛋也一样,它也不配入土为安,我们都一样是该死不瞑目的人。”
“看来是没机会尝一尝自家埋下的女儿红了,总是这样,总是留遗憾,总是求不得……”
“说起来,我本没想好在你们结婚的时候,送什么贺礼,希望小婉不会怪我。”
“在我屋子里,有一封遗书,不是留给你的,是留给柳家……现在也只剩下小婉了么?哈……爹娘啊,儿子不孝啊,大哥大嫂……罢了,待会儿就下去给你们道歉,路上慢点吧,等着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视线越发涣散,几乎变成自言自语,意识逐渐归于虚无。
临行之前,他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道遥远的背影,倩影在前,巧笑嫣兮。
柳五叔抬起手,铁一样的汉子流下眼泪,喃喃念出一个名字。
“我来见你了。”
他手臂垂落,气息断绝。
白维跪坐一会儿,最终还是听从了安排,没有拾掇尸体,他走到妖魔尸体边侧,拔出了卧虎刀。
转身离开。
……
朝露捧着卧虎刀回到了老妪所在的庭院,这里悄然间又变了,变做另一副模样。
她穿过一道巷口,才在熟悉的地方找到了那名老妪。
“后悔了吗?”老妪问:“这后续的故事,如你所想?”
“有一点,但后悔药从来不灵验。”朝露放下卧虎刀,苦笑着:“我想过柳五叔的故事必然复杂,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等……”
“命数不及天数,他的做法是错吗?”
“我是妖。”朝露说:“绝非薄情寡义。”
“他们说的人和妖,其实是人性和兽性,妖族的兽性强,羡慕和嫉妒人族所有,但自己又无从得手,只能动手掠夺,这两者之间向来是难以共存。”
“听着,像是草原匈奴之祸……所以,国仇家恨便手刃挚爱?”朝露叹息:“何苦来哉?”
“时代格局如此,彼此都没的选择,他终究是选择了人间。”
“所以他才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不只是他如此。”
“卧虎?”朝露问:“代代卧虎都是如此?”
老妪颔首。
“那他呢?”朝露问道:“木头是怎么样了?”她蓦然想到了之前所见:“木头斩杀了化作行尸的柳父柳母,当着柳小婉的面,这……柳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她应该不会……”
老妪则是指着朝露衣服上的一道皱痕:“即便是不憎恨他,即便后来想通了,也不太可能心安理得的嫁给他了,这件事已经在他们心理种下了一道伤痕。”
朝露抬手将皱痕抚平,但随着动作起落,皱痕又轻易浮现。
她沉默的说:“只能交给时间了,希望他们将来能够想通。”
老妪点头说:“的确只能交给时间。”
朝露问道:“后来,如何了?”
老妪说道:“后来啊……”
……
小镇遭遇了如此大难,原本几大千人口的镇子,活下来的还不到八百人。
火焰烧了半个镇子,损失大量财物,葬礼举办了足足二十多天,很多人尸首都找不到。
柳家、白家更是几乎死绝。
活下来的人,许多都是半大孩子,成年人不到一百,老人家们因为悲伤过度而离世的也有好几位。
一口气没了这么多人,镇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白维和柳小婉沉默的埋葬了亲人,两人也各自做出了决定。
他们仍然是青梅竹马,但互相之间仿佛多了一道屏障。
男孩女孩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彼此看着彼此。
十六岁的少女流露出坚毅的神色:“我要留在这里。”
柳家基业半毁,嫡系几乎死绝,她不能抛下柳家不管,也不能留下镇子的其他人不管,她自幼通读各类书籍,也受了白维影响,了解大量超越时代的知识理论,也累计了相当多的实际经验。
曾经白维用了半天时间展示了简单的经济模型,而她用了一周时间就将该模型实际运用了一次,跑了三个镇子后用了十文钱挣到了十两银子。
她决意留下来重建家乡,以她的能力,帮助乡亲邻里们走出困顿,她知道自己若是不留下来,这群人即便不会饿死,也难以回到以往的富足生活。
白维换上了衣服,却不是家里人准备好的新郎服,而是远行的长袍和斗笠,他决定外出,独自一人,带着卧虎腰牌,去千里之外的斩妖司,接替镇抚使的职责。
他并非不在乎这里,而是长久以来的准备和亲眼目睹的现实,让他彻彻底底的失去了耐心,他不能留在这里,他要去复仇,去斩妖。
白家比柳家更加惨烈,除了他之外,所有人全部死了,他独自一人将亲人们埋葬。
倘若说没有恨意,那是假的,只是他掩饰的很好,把歇斯底里和愤怒哀伤都压制住了。
选择离开,或许还夹杂了一丝逃避心理,他想要避开柳小婉,避开乡亲们的视线。
对他们而言,自己仍然是值得憎恨的对象,有个具体可以憎恨的对象,会让人感到轻松。
白维不介意背负一点憎恨,但他不能留在这里,否则会如坐针毡,倒不如背负着这些人的憎恨远游,然后履行身位卧虎的职责,去斩妖,发泄自己内心的恨意。
所以他也要离开的。
柳小婉已经不如之前那么靠近他了,她也在有意识的避让开,内心的抵触感始终存在,就像是一场噩梦困扰着两个人,说到底,只能让时间抚平这道伤痕。
白维说:“两年之内,我会回来看你……放心,我也会寄钱回来。”
镇子前方,白维骑马远去,去送他的其实不只有柳儿一个人,只是大多人都是远远的看着,神情复杂。
之后时间一晃,便是四年。